一：迷失
一：迷失
在沈雾山幼时记忆中，家的附近就有一片辽阔的树林，密密丛丛，遮天蔽日。像一座原始而神秘的碑，令外人望而生畏。 他从小就被父母告知不要随便跑到树林中去玩，林中有野兽，有陷阱，有看不清的迷雾，更可怕的是，林中有爱吃小孩的怪物。那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能嗅到孩童的气味，一口吞下，孩童便成为林中的祭品。 这种说法明显就是编出来吓唬小孩玩的，沈雾山撇撇嘴，决定还是要偷偷去林中探险一番，毕竟同龄的小朋友都吹嘘自己进过林中，一点也不吓人，沈雾山有些心动，就想自己一探究竟。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趁着父母都不在，他带好纸和笔，准备去林中一探究竟，顺便尝试画下地图，方便日后继续冒险。 正在他蹑手蹑脚开门的时候，衣服下摆被人拉住。沈雾山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睡得迷迷糊糊的meimei。 “沈雾林！你吓死我了！”沈雾山在沈雾林大喊大叫之前捂住她的嘴，女孩平时调皮捣蛋，这种机会她绝对不会错过，肯定要吵嚷着让自己带上她，家里老房子隔音不好，她一吵嚷起来，满楼的邻居都能听见。 “哥哥，你要去哪里？”沈雾林大大的黑眼珠和葡萄似的，滴溜溜转，沈雾山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将手中纸笔藏了藏。 “我……我去找隔壁小鹏！我们约好今天出来玩的！”沈雾山是一个正直又善良的孩子，他并不擅长撒谎，他躲闪着沈雾林的视线，额角悄悄流了几滴汗水。 “我和你去！”沈雾林果然一听玩耍立刻就精神了，她如同一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等待着沈雾山的首肯。 “不……不行！林林，你忘了吗……mama昨天刚让你在家反省……”沈雾林前几日和其他几个孩子发生了争执，几个孩子扭打一团，沈雾山从不和人发生争执，但那天看见被推搡摔倒在地的沈雾林还是红了脸，但沈雾山不会打架，于是兄妹俩抱在一起，被那些坏孩子踹了好几脚。虽然后续是由大人出面解决的，但沈雾林还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并且勒令一个星期不准出门玩。 想到这里，沈雾林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眼下的泪痣也灵动起来。她勾住沈雾林的小指，轻轻摇晃：“哥哥……”沈雾山一听沈雾林变软的声音就知道，她又要撒娇了，她知道自己最吃这一套，每次沈雾林睁着圆圆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沈雾山叫哥哥的时候，沈雾山总是无法拒绝她的所有要求。 再不走等到父母下班就来不及了！沈雾山咬咬牙，板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试图拿出哥哥的威严来。 “我是你哥哥，我不许你去。” “哥哥又不是大人！” “那我也是你哥哥！快老实在家！” 沈雾山速度飞快打开了门，随后又重重地关上，听着门那边沈雾林可怜兮兮的呼喊声，沈雾山又有些心软， 他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叩响铁门，声音也温柔下来。 “林林听话，哥哥马上就回来了。” “哥哥骗人！”那头女孩的声音已然夹杂哭腔，沈雾山连忙安抚：“我记得你是不是很想吃小卖部里的零食吗？我一会给你买，不告诉爸爸mama。” 女孩的抽泣声这才停止，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吸着鼻子。 “再、再加一根冰棍！” “好……好！那你乖乖在家不许出来！” 沈雾山有些心虚，要不今天就不去了吧？好孩子做坏事的紧张、羞愧，以及把meimei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的愧疚让他几乎要放弃自己的好奇心，但是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父母都不在家的下午，他还是想去探险。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那一刻，女孩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好！哥哥我等你！” 沈雾山一个人走在不见天日的林中，心脏怦怦跳。 林中有些起雾了，夕阳的余晖开始让光线渐渐退让出去，山林沉默地窥视着他一个年幼的入侵者，四周寂静，沈雾山只能听见自己逐渐慌张的心跳声。他紧紧攥住手中的笔，笔上卡着他只画了一半的“地图”，更多的，是他揉捏纸张之后剩下的皱纹。 该……该回家了…… 沈雾山转过身去，慌不择路。心跳夹杂在耳边的风声之中，脚步沉重如铁，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骨髓中。 不、不对！迷路了！ 沈雾山更加害怕了，眼泪几乎坠落，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他是大孩子了，他一定要勇敢。 他掏出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地图，幸好他在图上画出了自己认为特殊的地形地貌，沈雾山，不要慌张，他告诉自己，视线看向地图上那块奇异的巨石。对！他看见过一个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上面还隐约透着红色，只要找到它！找到这块石头再沿着地图上的路线折返就好了！ 沈雾山一下精神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开始四处寻找那块巨石。 夕阳渐渐下沉，哪怕是盛夏，白天被拉得似乎无限漫长，沈雾山也依旧觉得透彻心扉的冷。他打了个哆嗦，脑海中开始不由得回想那传说中的林中怪兽。 传闻那林中怪兽似人非人，叫声诡异，像是人类的狞笑声，它最爱在日夜交界时在林中游荡，专门寻找落单的人类，幼儿最好，但妇女也喜。只需一口，被吞噬的人类便统统化为白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雾山抬头看了看慢慢变暗的天空，寒意遍布全身。 跑起来！快跑！ 沈雾山硬着头皮向林中最后一丝有光的方向跑去，顾不得找那巨石，就这样憋着一口气跑啊跑，泪水是什么时候流下的也一概不知，眼前变得雾蒙蒙，咸涩的味道在舌尖绽开，他匆忙用手随便擦了擦，继续向光源处跑去。 mama……爸爸……林林……我好想家…… 要是能回家……我再也不乱跑了…… 沉默的山林依旧窥视着奔跑的孩子，不知是否能听见夹杂在风里的祈祷和啜泣。 快、快到了！沈雾山顾不得喉头腥甜的味道，最后迈出沉重的步子加速。 马上……！ “哥哥！”女孩灿烂的笑脸从巨石后面绽放。 沈雾山冷汗直冒，他呆愣愣地看着躲在巨石后的沈雾林，面色苍白。 “林林……咳咳……”奔跑过后让他几欲干呕，男孩好看的眉毛拧起，连忙牵住女孩的手。 “我就知道你才不是什么找小鹏玩！他都告诉我了！你根本没找他！”女孩自顾自地拉着沈雾山叽叽喳喳，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林中的刺骨的寒冷。 “沈雾林！快跟我回家！”沈雾山连忙拉着沈雾林离开，沈雾林却甩开他的手，双手叉腰，脸上全是兴奋。 “我才不要！你自己偷偷探险不带我！你是坏哥哥！”沈雾林一蹦一跳地，想要继续往林中深处走去。 “别！别！沈雾林你听我说……”沈雾山顺了口气，赶紧挡在她面前：“里面……里面有怪兽！真的！快回家！” “沈雾山你又骗我！我才不信！你一定是怕我回去告状！放心吧，我保证不说！”沈雾林说完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我没骗你！天要黑了！真的很危险！”沈雾山苍白着脸，严肃地看着她。 “真、真的有怪兽……？”沈雾林这才好好打量沈雾山，男孩的衣服因为奔跑出汗都湿透了，头发也一绺一绺散下来，更别提他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沈雾林看到他这副摸样，似乎也有些害怕起来，她下意识靠近沈雾山，抓住他的手。 “那……那我们回家吧……” 沈雾山点头，他翻找着口袋里的地图，翻来覆去却没有找到，定睛一看，原来在他奔跑的过程中掉落出来，就在不远处的地上。 “林林，在这个石头后面乖乖别动，我去把画的地图捡回来。”沈雾山思索再三，还是松开了沈雾林牵着他的手，如果真的有什么事，那沈雾林还有可能跑掉。 “嗯！哥哥……我乖乖的。”沈雾林其实已经开始害怕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把怪兽引来。 沈雾山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冲她露出一个微笑：“哥哥在呢！” 沈雾山环视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他连忙跑过去，捡起那张皱巴巴的地图。 太好了！可以回家了！沈雾山激动起来，巴不得现在就带着沈雾林飞奔回家，他连忙喊了几声。 “林林！林林！” 最后的光亮微弱下来，林中升腾起迷蒙的雾气，沈雾山向远望去，视线已然开始朦胧。 快点回去！不然一会真的迷路了！ 他向巨石飞奔过去，没有得到沈雾林的回应，沈雾山没由来的开始心慌。 这丫头是不是又憋着坏准备吓唬他了？等回家一定好好教育教育她。 “林林！”沈雾山跑回巨石处，却怎么也不见沈雾林的身影。 “沈雾林！沈雾林你去哪了！”慌乱过后是担忧的暴喝，他围着巨石四处寻找，却依旧不见沈雾林的身影。 林中似乎飘来谁的哭声，夹杂着模糊的笑声，沈雾山一下子抬起头来，四处大喊：“沈雾林！沈雾林！你在哪？！” 身边传来细碎的声音，似乎的脚步声，沈雾山一下子僵在原地，等声音靠近的时候他才想起要躲，他连忙躲在巨石后面，和黑暗融为一体。 心跳如同擂鼓，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连大气也不敢出。那声音由远及近，却又逐渐走远，似乎丝毫没注意到躲藏的他。待那声音消失之后，他探出头，早已泪流满面。 视线所及之处，是沈雾林的一只小皮鞋。 那晚他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似乎爸爸mama带了很多人来找他们，手电筒的光线扫过一个又一个阴影，但沈雾山只能看见那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小皮鞋。那是沈雾林最喜欢的鞋子，黑色漆皮，像小公主一样。 耳边响起谁的声音，他已全然遗忘，只记得在母亲怀中闭上眼睛之前，闪烁的警车灯如血一样的红。 --- “呃……！”沈雾山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向外看去，天空泛起鱼肚白。 他沉默地起身穿上校服，洗漱，少年人已然开始冒了胡茬，短短的，却不刺手。刮胡刀有些钝了，几下都没刮掉，狭长的眉头微拧，稍微用了点力气，一阵细微的刺痛后有血珠渗出。 “啧。”随手洗了把脸，沈雾山昨晚做了一夜的梦，虚虚实实的，导致他的眼下有一大片青黑色的阴影。阴冷的眼眸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乌黑的短发散在耳边，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明明怎么看都应该是清爽的少年模样，但在镜中的，却是冷冰冰的憔悴样子。 他抓过毛巾擦了擦脸，回到卧室收拾书包，昨晚写的卷子没来得及放进去，他把桌面收拾干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桌子上那张小小的照片。 女孩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圆圆的眼睛像只小动物。沈雾山盯着照片中的女孩，女孩也笑着回望他，眼下的泪痣俏皮又可爱。 沈雾山伸手抚摸照片上女孩眼下那颗泪痣，沉默不语。他摆好照片，走出房间，脚下触感和平日不同，沈雾山低头看去，修长的指节在脚下的海报上掠过，那是一张寻人启事，黄底红字，上面印着沈雾林幼时天真无邪的笑容。他向一旁瞥去，一捆捆饱经风霜的车载横幅散落一地。沈雾山耐下性子，一张张捡起，随后抬头看向贴满不同版本的寻人启事的房间，澄黄的底色如寒芒一样，令他不敢直视，上面的红字如同泣血之书，一张张年幼的面孔无时不刻提醒着他的罪孽。他的心脏刺痛一瞬，立马移开眼神，逼迫自己平静无澜，然后若无其事地找到细绳熟练捆好，收回角落。 他看向躺在沙发上烂醉如泥的母亲，沙发旁就是一个简单的神龛，里面装着一座小小的神像，一夜过去，香火味还没有散尽。酒瓶伴着香灰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瓶中淡黄色的液体流的到处都是，沈雾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习以为常，他麻利地收拾好一切，又给昏睡中的母亲盖上条毛毯。母亲比记忆中的更加苍老，不知是醉酒还是哭了整夜，眼睛又红又肿。身旁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沈雾山拿起她的手机，强迫自己无视屏保上那一张洋溢着幸福的全家福，接听电话。 “瑞雅，还在找吗？”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担忧，沈雾山攥紧手机，但他没有回答。 “别找了，孩子，别找了。”年迈的声音开始啜泣，沈雾山指节发白，嗓音粗涩如滞：“姥姥，妈睡了。” 抢先一步挂断电话，沈雾山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豆大的泪珠砸在屏幕上笑得灿烂的一家人脸上，泪水将照片中沈雾林的脸庞模糊起来，像一把锋利的刃，将虚假的幸福划的四分五裂。 “对不起……对不起……”黑发少年跪在地上，身旁是熟睡的母亲，他握紧手中的手机，呜咽出声，脖颈上的青筋紧绷起来，好似将他扼紧的绳。 那年沈雾林四岁，只比她大两分钟的沈雾山同样也是四岁。如今距离她失踪，已经过了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