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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第14节

    江南自心学盛起,士林中便引发一股风潮,谁若埋头只读四书五经,谁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个性为傲。

    因此,不管老一辈的名儒,还是小一辈的读书人,都有各自的爱好。晏鸿之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写一二小品,回来传于友人,其杂集《山间录》在坊间销路颇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欢当场写稿,尤爱酒后挥墨,醉醺醺地写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担忧无比,多次叮嘱学生看顾。

    然后,他就不爱带学生四处走动了。

    第13章 女医心

    巳时将近,天气渐热,天心寺所在的玉龙山也近在眼前。

    这家佛寺本来无甚名气,不过乡间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经此地,讨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

    “三郎?”谁想略一驻足,就被老师逮个正着,“瞧什么呢?”

    仓皇之下,谢玄英只好随便找话应付:“义诊自是好事,然贫户人家,成丁才是顶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无着。”

    “怕也是无奈之举。”晏鸿之笑了笑,再次驻足。以他的年纪,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瞅了瞅。

    只见那女大夫白衫蓝裙,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一支桃木钗,耳垂上不过两朵银丁香,仿若贫家女子。

    唯有肌肤雪白如霜,绝非终日忙于生计的女子,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圣贤者几人?她一个小娘子,还青春未嫁,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说起这个,谢玄英又有话说。

    “世风日下。”他道,“我闻扬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为一男子所扶,竟断臂以证清白。”

    他极不赞同:“其礼非正理,长此以往,人人趋利避害,不复真情。”

    晏鸿之失笑。

    “纯真学说”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义举,非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应当褒扬。

    而女子守贞节烈,也非是因为与人肌肤相亲,便要断臂以保清白,应当是受到暴行不从,悍然赴死,此所谓“贞”,当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宁死而不从,此所谓“烈”。

    道学家一口一个“礼”,却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这个理,事却未必能这么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晏鸿之指着远处的草棚,“此女碍于世俗之见,不治男子,确为私心,也是人情。”

    “我并无指责之意。她一介女流,能无偿医治百姓,已殊为不易。只是……”谢玄英抿唇,没说下去。

    晏鸿之莞尔。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尽之言,可时下风气如此,能有几人,尤其是女子,能够摆脱世俗之见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离去。

    *

    程丹若并不知道,离自己十步之遥,两个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关于贞洁的讨论,观点在当下算得上十分先进。

    她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诊病人。

    为什么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确实是一个考虑因素,但另一点,无论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是意识不到的。

    假如给成年男人看诊,那么家中的女人,就会失去看病的机会。

    看病是免费的,药材却要他们自己买。

    而无钱治病的人家,谁没有病呢?

    穷人还愁没有病生吗?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无法保持卫生导致的妇科病,多次生育导致的zigong脱垂,丈夫乱搞传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过最容易治的病,是闭经。

    “你女儿没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长不大。”程丹若对她的母亲说,“多给她吃点东西吧。”

    妇人愁眉苦脸:“哪有钱唷,一个小囡囡,有口饭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杆似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断。她怯生生地问:“大夫弗来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给吾吃副药,流点血就好了?”

    程丹若摇摇头。

    母女俩满怀遗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连药方都很难开。

    中医看病,太难了。

    她不是神医文的主角,能瞬间辨认出是什么病症,大多数时候都很没信心。

    望闻问切,望是最简单的:面色潮红,多是热证,苍白多是血虚,萎黄就是脾胃虚,晦暗是肾亏,黄疸是湿热。再看舌苔,白黄腻黑,都有不同的对应。

    切脉就很复杂了。

    什么样的脉象是浮脉,什么样的是沉脉,摸起来好像差不多,很难辨认。这就必须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细微的差别。

    可就算摸准了,中医里有多少是可以借鉴的,有多少是巫医的残留?

    难道药方里有夜明砂,就真的给人开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认为蝙蝠可夜间飞行,视力出众,才会名为“夜明”,现代人谁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这个,还能学会声波探测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体炎、扭伤和蛔虫病之类的,这都有现成的药方可用,依据病人的情况增减药量即可。

    这种治病的方式放到现代,得被老师痛骂“草菅人命”。曾几何时,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错,耽误一条人命。

    但现在……不要怂,直接上,就当自己是赤脚医生。

    人命太贱,有的人她不看,一辈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再说了,有的病并没有那么难治疗。

    比如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开个聊胜于无的药方,但也踏踏实实治好了一个患者。

    这户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镇,姓王,家境还过得去,偶尔能吃顿rou。前几日,儿子孝顺了王大娘一碗rou,谁知道吃下去后,腹痛不止,恶心呕吐。

    老大娘节省,不肯就医,一拖再拖。

    今日听闻程丹若在此义诊,又是个女大夫,儿媳才悄悄把婆婆送来。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会说官话,讲的都是纯粹的吴语。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过一段时日,听得懂也会讲,交流倒也没有难度。

    询问得知,老妇人吃了猪rou,程丹若便问她:“老人家最近如厕,有没有看见一片片的小白虫?”

    和女大夫说话,远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归羞窘,还是答了,且小声表示肛门瘙痒难耐,问大夫能不能给她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