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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急救

    

    夏舒礼跳下床,快步走出房间。情况紧急的话,多半是老农来接向导,他一向是从客厅出现。

    果不其然,她正撞见个人形巨型蘑菇似的从瓷砖地里冒出来。老农脚底刚浮上地面,整个人就一晃,以一种肺被浸湿的声音不住咳喘。这回他身上血迹不多,作战服一侧有明显灼痕,灰头土脸,两眼杀气腾腾,不过应该不是针对她的。夏舒礼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精神场完全展开,手掌贴上他为数不多直接接触到的皮肤,也就是面颊,老农哆嗦了一下。是本人没错,与此前的外伤不同,大致伤势包括骨折、内脏破裂和内出血,多半遭了爆炸。

    “他妈的快……”这回的普通话出来是冰冷的标准男声配音,看样子情况的确不妙,电脑都停止折腾翻译器了。

    老农话音未落,夏舒礼就踮脚将他后颈压向自己。他满嘴是血,挣扎着竭力支撑,但还是大半体重都倒向夏舒礼,两人跌跌撞撞了一小段距离,夏舒礼靠上餐桌才稳住。她一边用舌头舐过老农口腔,一边隔着裤子快速揉搓老农的yinjing,地面微微震颤,老农猛地攥住她上臂和肩膀。

    有点粗暴,但效率优先。要她赶往现场,就说明受伤的不止老农,且伤势重到不便由老农搬运。恶战加队友负伤,老农的精神不如此前稳定,手中力道越来越失控,夏舒礼怀疑自己真会骨折。

    “……够了。别动。”将将止住内出血,骨头还没长结实,老农就把她推开一臂远,右手下落抓住她的手。不等夏舒礼做个深呼吸,老农直接拽着她沉进地里。

    活埋般的体验实在刺激,夏舒礼在加速时向后倒去,本能地把住老农的手。天知道他们在地下多深,黑色激流中,她能触及的唯一锚点就是那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老农即便觉察了向导受的震撼也全不在乎,无视竭力别像个风筝一样浮起来的她,用英语冲通信器嚷嚷着什么,大概是通知对面向导快到了。夏舒礼英语其实学得不错,但也仅仅是高一程度的不错。尽管在天裂中遭逢变故,家人还是尽力支持她上学,她甚至在推迟的中考里取得了不错的成绩,然而爱好也罢学业也罢,这些终究一件件变得奢侈然后被放弃,四年间就连爸妈也接连去世,她和jiejie被驱逐出城,又硬撑了四年,她接受了自己最好的出路是出卖身体的事实。

    背景里遍布挖掘土壤的窸窣声响,速度加到最高后转为平稳前行。夏舒礼试探着放开屏住的呼吸,没什么特别的,老农应该是从地面带了些空气下来,两人像被裹在发动机喷射出的泡泡里,天晓得老农怎么在这种环境里保持方向感。她抬起空闲的手摸索老农手套的开口,老农显然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维持运动,只抽动了一下手腕。

    “别他妈乱动!”

    手套下箍着战斗服的袖子,不知是被血还是汗黏住了,很不好卷。“稳定你的状态需要皮肤接触。”

    “我好得很!老实待着!”老农挣得她一趔趄,险些擦到气泡的边,不过这人命关天的时候,夏舒礼不担心他会把自己埋地里。

    “你的伤只做了应急处理。”她用手指圈住老农前臂暴露的一圈皮肤,立竿见影,从他发动能力起就持续不断的颤抖平息。老农的报答是报复性地捏得她倒抽冷气,不过没甩开,哨兵就这德性。

    “敢自作主张,区区一个狗屁向导……”若非不得不得借配音之口,老农的语气应该会相当激烈,“要是你治不好……”

    片刻后,夏舒礼再度意识到了他们的前进速度有多快——急停时她几乎是飞到了老农身上。老农一把将她按下,原地站了几秒,应该是在确认地面状况,接着他们就跟下沉时同样迅速地浮了上去。

    尘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再暗的光比起地下都过于强烈,夏舒礼差点缩成一团,被骂骂咧咧的老农推了个踉跄。百米范围内活着的有四名甲级哨兵,两名状态危殆。他们的存在和位置都明确,但死物可没法通过精神场感知,夏舒礼睁不开眼,刚迈步就差点摔个跟头。老农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揽过她肩膀粗鲁地往伤员那边拖。

    她一路踉跄,好不容易才眨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清地面上的白仁——怎么说呢,她当然看过更糟的,不过通常到这程度的一半左右人就已经没气儿了。大量武器装备摊开在白仁身边,李远志跟夏舒礼提到过,白仁的两种主要战斗方式视情况互相切换,一种是极尽轻装并通过调节反应能力、速度和力量等应用最基础的武器进行类似刺杀的行动,另一种是强化后全副武装并单兵cao作常人无法承受其重量与后座力的强杀伤性武器,看来白仁的受创时正采取后者。他肯定离爆炸中心更近,至少被炸飞了十几米。李远志卸了能卸的重装备减轻负担,但明智地没有冒险脱白仁贴身的战斗服,失去这层支撑,夏舒礼看到的白仁或许就是一块一块的了。

    然而白仁可能还不是此时此地最紧要的问题。

    夏舒礼顺老农的推力跪倒,双手抚摸白仁裸露染血的头颈,同时俯身亲吻。白仁的嘴唇毫无抵抗地顺她力道分开,像具尸体,但他显然极具经验,生命体征维持得非常平稳,脑出血肯定在发生的瞬间就已经止住,其他部位的失血当前也基本停止,血液优先供给重要脏器,骨折部位都没有发生二次位移,尤其是胸椎那处。如果他肯配合的话,大概会是夏舒礼治起来最省心的伤员——如果。

    也就顺利了几秒工夫,夏舒礼的双眼在明明没有强光的情况下爆发出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刺痛,她险些把白仁的血和内脏碎片呛进肺里。接着白仁使劲咬住她下唇,真他妈离谱,夏舒礼都快掉下一块rou了,他才松齿将脑袋转向远离她的一边,呼哧带喘地笑了几声。

    “阿舍!”站在一旁的李远志低吼,“别闹了!你会死的!”

    “你他妈疯了吧!”半蹲在夏舒礼身边的老农也火大得不行,“cao,真不想活老子直接宰了你!”然后是一串绝对相当脏的英文。

    “看,你的身体想起来了,一碰到我……”白仁置若罔闻,“小舒礼,你能想起更多……”

    “队长还——”

    夏舒礼受够了,直接抬腿跨到白仁胸膛上(没往下坐,省得把人坐死),一掌抽得白仁右脸撞上砂石。李远志的斥骂戛然而止,老农发出个单音节,白仁咳嗽一声回正脑袋,仿佛总算取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满意了?”她问,又是一巴掌。跟佣兵混了这么些年,她多少也学了点儿,两次出击她都掌根施力,所以没发出那种痛快淋漓的清脆声响,但肯定足以对耳膜或者下巴造成问题——反正都是她治。

    “现在我象活人了?”她手动扶正白仁脑袋以便扇第三掌,这光景还浪费时间,死变态对队长的关心不过如此。

    “再妨碍我工作,你个金毛狗杂种。”再扇该出人命了,夏舒礼大张旗鼓地按住白仁的井,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

    白仁瞳孔扩大,没继续假笑,而是带着满意哼哼了两声。当夏舒礼往后挪了点将手肘支在他脑袋一侧继续急救,他温顺地张嘴伸出舌头配合,事实证明他愿意的时候吻技蛮不错的。

    鉴于白仁的能力,他的战场急救能比老农还简略不少,夏舒礼差不多做到基本保障他待会儿被搬运时不会散架就站了起来,这时她精神场里那个存在感极高的振动源已经快让她流鼻血了。靠近那“东西”是违背本能的,即便不能感知得像她那么清楚,几名甲级哨兵对情况显然也都有数,因而受伤最轻的李远志始终侧对队长的方向站立警戒,而老农整平了通往队长的道路。

    战场位于某城的商业区,方圆几百米建筑物东倒西歪,到处是尸块点缀的深沟和高墙,城市地下的土壤都被翻了上来,汽车和绿化带倒插在路面的碎片里,基本达到了满目疮痍能形容的最高程度。几米开外有个醒目的深坑,形状相当不自然,根据坑周地形和杂物散落的情况,某人在爆炸瞬间抽取周遭所有坚固之物搭建了防护墙,否则爆炸坑半径绝不止二十米。白仁躺倒处的地面想必是整修加固过了,而队长站在爆炸坑最低处,看足迹是自己走过去的。他像是凝固了,面无表情,两眼平视空洞的砂石,老农给夏舒礼铺的路也仅延伸至队长面前五米左右。

    夏舒礼迈开双腿朝他跑去。

    白仁伤情固然危急,但死了也就是死了,而队长的精神一旦崩毁,他精神的无数裂隙间仅因他的意志留存的原始能量将瞬间逃逸,没人能预料它们会以什么方式造成破坏。那些能量已经开始水蒸气般向外散发,夏舒礼冲到简陋道路尽头,穿过一层硬膜的感觉是她得到的最后警告,随着她曲腿侧身滑入最后五米,不夸张地说,就像进了高压锅。精神场的轰鸣在意料之内,但如她那晚所见,原始能量在物理世界一样所向披靡。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向内压缩,同时能量又挤入每个孔窍并扩张,她的躯体似乎在内外的合力下成了纸般薄的空壳,感官全部过载,眼球、鼻腔、颅骨和肺纷纷爆裂。

    大脑向四肢发送的信号淹没在嘈杂中,夏舒礼全凭哨兵与向导相呼应的本能移动。这种呼应正常情况下不会强烈到足以cao纵rou体,但眼下用“敞开大门”形容队长的状态都远远不足,他的精神世界根本就是六壁皆空,只要夏舒礼选择敞开,他们就会从所有方面像异极磁石一样吸到一块儿。然而成功接触仅仅是净化的开端,别说钢琴,此刻连房间都消失了,黑暗和虚无吞噬万物,微细却厚重的粉尘从夏舒礼指间流过,而她的存在由火柴组成,每处关节间均是擦片,凡出现一丝火星,一切都会被引爆。

    队长刚告诉过她向导对他精神世界的体验完全取决于向导自身,那么粉尘与火柴便是她的大脑理解队长此刻状态的方式。夏舒礼从未与jiejie以外的人将精神场重叠至这种深度,队长的井与其他部分区分已经十分模糊,她知晓极近的某处定然存在一个隘口,通往纯净的空旷之境。黑暗压抑逼人,然而自粉尘中拼起任何东西都绝无可能,投身入井愈发成为颇具吸引力的选项。只要找到入口,她有把握令大部分粉尘都流入井中,确保战场上的人得以存活。

    这像是个很不错的理由,救下一些人,同时为她27年的人生划下句点。jiejie会哀悼她,会悲痛欲绝,甚至企图自我了断那么几次,但如果有人阻止和照顾jiejie,逼迫jiejie活下去,终有一天jiejie会爬出谷底,学着在失去半身的情况下继续生活。黎盈夏总归会好起来的,她懂得如何以正常、健康的方式悲伤,不断疼痛又不断疗伤。夏舒礼认为李远志会照看jiejie,毕竟他全靠她才能重见妻女的面,但不管怎么说,她是见不到也不知道的。一旦她入井,便是将jiejie的生活托付给了别人。

    好吧,拼凑肯定行不通。不能被思维惯性带着走,既然队长没有夺取主导权,那么这片空间便由她说了算。夏舒礼回想jiejie的花园,以往她能瞬间在精神图景中将它展开,此刻却滞涩无比,仿佛她的脑浆和血液都混进粉尘凝住了。那是她们屋前的花园,对于自己曾经的家在经济方面的优越性,夏舒礼的认知是逐渐加深的。除去一些基础的体力性工作,花园完全由爸妈亲手打理,园艺是他们互通的无声情书。后来jiejie执拗地加入进去,二重奏变为交响乐。夏舒礼则几乎不会多看一眼、多深入一步,她只觉得厌烦,毕竟她是全家最招小虫子的。他们试过野营,rou眼可见地,蚊子像水往低处流那样涌向夏舒礼,即便用足了驱蚊水,她还是讨厌户外。

    自她们出生,身边的人就致力于区分黎盈夏和夏舒礼,然而她们其实一点都不相同。黎盈夏爱花、爱美,也爱绘画爱音乐,姐妹俩的钢琴师从同一名家,学出来却云泥之别。若按一般标准,夏舒礼学得也不算差,顺利考过十级,儿童节之类的日子往学校的舞台上一扔,也拿得出手。然而正因如此,她听着jiejie的琴音,才像是趴在门缝向内痴望。游人千里迢迢来到殿堂脚下合影留念并不残酷,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奇景,能同框一次就算幸运了;残酷的是你面前有条通往大殿的道路,它对你敞开一丝缝,允许你窥见内部的金碧辉煌,可当你来到它面前,门关着,无论你怎样努力叩响。

    小学六年级,jiejie开始由父母轮流陪伴前往各地参加比赛,而夏舒礼不学了。她放弃得没有一丝留恋,任家人怎样劝说,只道自己学来没有用,丝毫不再碰琴。开口回答队长时,夏舒礼还仅当那是个普通问题,然而第一个音节逃逸的刹那,她的舌尖突然又酸又苦。她大概是后悔了,如果知晓自己的生活的倒计时仅剩一年多,她即将接连失去对自己有意义的事物,夏舒礼绝不会轻飘飘地放手。事实是她喜欢弹钢琴,太喜欢了,不能忍受所得的回馈有一丝瑕疵。多幼稚啊,理所当然地以为万物恒定不变,所爱皆伴身旁,她随时可以重新选择要或不要。

    下雨了。

    天地为之一沐,埃土沉降,空气清朗,厚重炽热的燃烧威胁退避三舍。她以新生的rou体迎向洗礼,皮肤与水珠相拥,脚面浸入清凉的溪。此处尚且寂静,然而有了水和土,便能孕育生机。

    紧接着液体又变得guntang,溢出她的五官,火辣辣地烧灼她的气道和肺。夏舒礼过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刚回归现实,每次感受完投入精神世界轻盈灵动,躯体的笨重都令她难以忍受,此刻尤甚,她跪伏在地,口鼻不断流血,肌rou血管仿佛都灌满了铅,沉重且酸痛。

    “咳……”她又嗽了几次,清理气道,收敛精神场。队长算是转危为安了,白仁和老农的状况没有变化,净化持续时间肯定不长。

    “……穷奇吗?”

    “这次袭击在计划外,是报复性的。”队长跪在旁边撑着她肩膀,夏舒礼勉力抬手伸向他的脸,他配合地靠了过来,黏糊糊的也全是血。“我们没想把战场放在城里,原计划是七天后到郊外引诱它出来做正面接触。但效果还是达到了。”

    你差一丁点儿原地爆炸的效果?行吧。夏舒礼啐了几下,第一波血流完似乎就止住了,不过她的口鼻还是跟灌满辣椒水一样难受。

    “通常穷奇现身的间隔不会这么短,也不会吞噬平民的精神,能量太少。”队长继续解释,好像仅仅是若有所思,但刚取得的进展肯定是增强了他的表达欲,“而且它这次派出的易妖也比此前都强得多,它打定主意要吃了我,表明我们确实对它造成了威胁。”

    夏舒礼真心认为穷奇对他们造成的威胁更大,但反正易妖怎么都会来捕食,寻找办法的人不该受责备。“把衣服脱掉。”

    队长一顿:“你今天不能再做净化了。”

    “刚才的是精神疏导,防止你把这儿的所有人炸死。你的伤基本没净化,只做了最初步的止血,你感觉不到是因为危重精神疏导的过程中,你的身体会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夏舒礼陈述,“你得现在马上做净化,否则过大概十分钟你就会倒下,很可能会死。”

    “必要时老农会埋了我,不会炸死你们的。”队长道,右手却按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了,“电脑还能拦住政府的人三分钟,他指派的救护车两分钟内抵达,你和白仁一起上车,他们会送你们去立易诊所。让诊所的人维持白仁的基本生命活动,他能撑过一晚,净化明天再做。”

    夏舒礼的脉搏在听到立易时突地一跳,手多半也颤抖了,队长眼睛向下一瞥,立即把自己的手和她的手都从脸上拿了下来。

    “我的身体经过改造,有应急的方法。”他又说,“我不会很快死的。”

    “我在救护车上给白仁做净化,然后休息到你们抵达立易之前。”夏舒礼寸步不让,“接下来你们三个的净化我会一起做完,等我能爬起来了,我就去找我jiejie。我要尽快见到我jiejie,而且我不想在她知道我也在立易的情况下做净化。”

    四目相对少顷,队长站了起来,夏舒礼就当他同意了。李远志正快步走向他们,夏舒礼尽可能擦掉脸上渐渐凝固的血,但效果很可能更多是把血给涂开。李远志停步后队长伸出一只手,他犹豫了一下,又瞟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从腰间的装备包取出一支针剂。队长拇指挑开防护帽,压根意识不到消毒这回事存在似的,歪头直接将针扎进颈动脉。

    李远志的脸抽搐了一下,又递给夏舒礼一块纱布。“还好吗?”

    “这次真可以检验我的精神力最多能做到什么程度了。”她边擦边回答。

    “穷奇会花几天恢复,那之后不要单独行动。”队长告诉李远志,同时掌心腾起一小簇白火,空注射器瞬间消失,“它可能会记住那一箭是你射的。”

    “它有没有可能,”李远志下颌紧绷,“去找我老婆孩子?”

    “它能区分普通人和哨兵,但辨认不了普通人个体之间的区别。”队长摇晃了一下,“尽快回一趟家,结束前就别再……”

    李远志上前撑住队长的身体,队长立即抓住他,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树叶。夏舒礼再次将手搭上队长面颊,探知队长全身受损的组织正近乎病态地迅速再生,生命危机是暂时解除了。然而与逆转性质的净化不同,药剂不可能让人体无中生有,流失的体液尚未得到及时补充,这种再生只能算权宜之计。

    “走吧。”李远志越过队长肩头对夏舒礼说,他们都听见了停车的声音,“摄像头被电脑处理掉了,军方不会发现你的。”

    夏舒礼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