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感他所感(上)
她在人的精神世界里见过许多具象的门。 木质的,玻璃的,精巧的,厚重的,破烂不堪的,巧夺天工的。门总是有把手的,它也许是以隐蔽的方式存在——一个叮铃作响的铃又或是一个可以敲响的环,但无论如何,只要是门,总是有把手的。 而这扇门却不同。 它是平整的,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石一样,上面找不到任何可能敲响内部的东西或是能将其打开的缝隙。 这代表着,它的主人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它关上,且从未准备再打开。 她将手轻按在门上,冰冷而坚固的意志就透过精神链接传来,像人力绝不可能凿开的顽石。她几乎要感叹了,在这只魅魔千疮百孔的精神世界里,居然还存在着这样坚固不可动摇的东西。她甚至能肯定,如果今天来的不是她,换成任何一个别的精神系能力者,都绝无可能动摇这扇门。 可惜,来的偏偏是她。 女巫闭上眼,按在门上的手泛起团柔软的耀金。她向那扇门所代表的意志传递无害的信息,她精神中储存的所有的善。她化作可靠温柔的母亲,安抚一切的真主,绝无可能背叛的眷属。 好孩子,好孩子,把门打开吧。 门岿然不动。 她皱起眉,加大了精神湍流。源源不断的光与暖从她泛着金的手传出,她能感受到力量以极快的速度从身体抽离。 这已是足够让大多人流着泪事无巨细说出自己一生的力量了,大到屠城放火,小到踩死一只蚂蚁,精神中的一切角落都该在这样的善意下毫无保留地袒露才对。 门依旧纹丝不动。 ……巧取不可行。 那只能以暴力的方式强行打开了。 女巫抽回手,金光在她指尖逐渐汇聚,直到那金色快要凝成实体,她狠狠往门上一拍。借着远超人类精神极限的阈值,千万倍于人所能承受上限的精神力在短短一瞬尽数堆积于手与门接触的地方,如果换算到物理世界中,基本等同于千斤巨石瞬息压在人挺直的脊梁骨上。 挤压、弯折、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再不堪重负地断掉。 门果然rou眼可见地变了形,在手掌接触的地方出现两个深深的凹痕来——这一掌,按理是完全足够将门推开的,如果说门是精神的部分具象,那么人的自我防卫机制大多会使其在完全无法抵御的外力前放弃无用的抵抗,来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她还没有用上最大的力量,但这已经是几个三级精神系能力者能力相加的程度了。可即使精神已经遭到外力这种程度的损毁,门的主人仍然没有将它打开。 是因为不愿意面对吗?在极端的折磨凌辱里崩溃陷落,最后甚至逃避一样封闭掉自己曾经的记忆,蜷缩在再不会打开的茧里保护自己。 ……就那些记忆来看,确实可怜。 可她知道,他只会更可怜。 在第一次窥视蕾蒂安娜精神世界时,她的记忆与思绪透过精神链接传来,女巫就知道她那些荒唐又恶心的想法了。甚至要不是下太多条精神暗示会容易松动,蕾蒂安娜要她下的绝不会只有两条暗示。 “不能伤害蕾蒂安娜”和“不能反抗蕾蒂安娜”。 女巫的手心重新泛起金光,比上一回更亮更重,好似天上的日轮在这一瞬被她抓在手心一般。 但这是万万不能怪她的。 蕾蒂安娜想做的事确实荒唐恶心,但这个人难道就真多可怜了吗?这么些年,她早见多了外表光鲜亮丽的畜牲,披着高尚正义的皮,做着令人作呕的事。他们撕咬起来,也不过是狗咬狗,直到其中一个被撕去人皮,变为彻头彻尾的畜牲。 她不过是帮疯点的那条一把,又怎么能怪得了她呢? 纤细的掌中金光大盛,她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狠狠往变了形的门上拍去—— 一座山,压在了断掉却依然勉力支撑的脊骨上。 粉碎,湮灭,再无痕迹。 门在手掌落下的瞬息碎作千万片,她所处的精神世界也开始震颤起来。女巫重新看向眼前,她终于看到门后了,她正要仔细探究下去,却突然神色一变。 物理世界里,原本静静站在原地的女人猛地往前一步,瘦弱苍白的手用力掐住魅魔的两腮,另一只手快速捅进他嘴里,堵住他意图咬合的牙齿。 这咬合的力度非同小可,锋利的牙齿重重咬在嶙峋的掌骨处,脆弱的皮肤像薄薄的纸,瞬间被撕开一小块,猩红的血从缺口处涌出。 要是这一下咬实了,怕是真能生生将半截舌头咬下来。 ……不应该。 这不应该。 女巫拧着眉死死捏住他的两腮,保持着这个姿势小心抽出流血的手,换成折起的帕子。 她在链接之初就粗略探索过这只魅魔的精神了,他的精神世界破烂不堪,像被火烧过后寸草不生的死地一样。除了那些难以入目的记忆,他连精神都被人篡改变动过,有人对他下过精神暗示,甚至连那条暗示都是—— “禁止‘死亡’” 只有这四个字,约莫是出自某几个三级精神能力者的手笔,通过不断的重复雕刻来深深刻入精神,远没有她下的禁制牢固,但对普通人的精神阈值来说,即使是一辈子也难以从中挣脱哪怕一次。 禁止“死亡”,当然不会真的无法死亡。不过从精神层面而言,意味着与这两个字相关的一切思考与行为都被禁止,不许想,不许说,不许做。她本不理解为什么要下这样毫无意义的暗示,而现在她明白了一点—— 在刚刚那一瞬间,这道对一只魅魔来说应该坚不可摧的禁制,被冲破了。 女巫深深吸了口气,她将魅魔的嘴牢牢堵死,才沿着精神链接继续向前探索。 …… 视野是暗红色的。 很暗,没有窗户,角落的铁炉里升着熊熊燃烧的火,一切都蒙着一层红。 眨了数次眼,视野仍旧透着层血一样的红。她这才意识到,并不是光线或者别的问题,而是这具身体的眼睛—— 浮着一层血。 有锁链撞在金属上的敲击声响起,她明白过来,记忆的主人现在应该是被固定在什么地方的。被勒紧的左手一松,又被抓着手臂折到眼前,她于是终于看清了这只本可以驱动风暴的手。 修长有力,指节和掌骨处都遍布着细小的rou色伤疤,在风吹日晒的黄沙间待久了,小麦色的皮肤有些粗糙,但仍旧看得出,这原本是一只好看的手。 但现在,这只手的手指已经全断了。怕他还能动弹似的,指节处的皮肤被切出整齐的伤口,其间依稀可见血rou间的白骨,筋被从切口处挑出剪断,像一根没有头的线。 一片猩红中,她见到一点金属特有的冷光,剪刀冰冷的尖端抵在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间,剪尖一点一点张开,金属的摩擦声像种折磨一样刮擦着她的耳膜,直到刀刃张到极限,冰冷锋利的刃口贴着指蹼间薄薄那层皮。 “斯多姆”,有人在说话,声音有些熟悉,“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作担保,给你完整的尸体。” 她想起来,这好像是[领主]的声音。可她无法确认,记忆的主人垂着头,丝毫没有抬头或说话的意思。 “你早晚都会说的,何必非得等连个人形都没有了才肯张嘴”,欧米拉说完又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任何回音。剪刀的刀刃于是逐渐收紧,两侧的刃尖将沾血的皮肤挤压的凹陷下去,相贴处冒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 剪刀顿了一下,她听到欧米拉说:“说出来吧。贝拉琴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你受再多罪,也只是给别人做嫁衣。” 视野晃动了一下,她终于听到了记忆主人的声音,很是嘶哑。她以为他会被这话激怒,可他的声音虽然嘶哑冰冷,却是沉静的,用陈述事实一样的漠然语气说出最能激怒欧米拉的话—— “那也不会是你的。” 刃口倏地合拢了。 剪尖被掌骨卡住,于是微微张开一点,再重重剪下,直到碍事的骨头也被剪开,露出带着血的髓。 女巫有些庆幸自己早先已将精神共感的程度减弱到最小,是以她只能感受到被固定的身体在剪刀第一下合拢时狠狠哆嗦了一下,而后贴着固定住他的铁架,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他一声也没出。 …… 视野更红了。 这回好像连脑袋都被固定住了,整个额角都湿乎乎的,好像被血浸透了。嘴被铁质的扩嘴器撑开,上下颚被顶到了极限,不断有无法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流下,把下巴弄的脏兮兮的。 她想看看这具身体之前被剪开的手怎么样了,可惜再一次被挡住了——一只拿着铁钳的手挡在了眼前。 一张居高临下的脸出现在猩红的视野里,她这回终于看到了,确实是欧米拉的脸。他冷冰冰盯着记忆主人眼睛所在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其实并不喜欢干这种血糊糊的事。” “乖乖让他们读取你的记忆不好吗?布防、兵力、能力者分布情况,你把这些让他们读了,我可以让你死啊?” 大概是怒到了极点,他嘴角竟扯开一个狰狞的笑来:“咬自己舌头,真**厉害!非得把你牙都拔了才安分是吧?” 共感的程度太弱,女巫感受不到舌头怎么样了,她尝试稍微提高了一点共感,剧烈的疼痛立马从四肢和躯体传进了她的脑髓,好像每一片皮rou都被刀剐过。她不得不再次减弱共感,不过这下可以确定,舌头确实被咬开了小半边,血还没完全止住,整个口腔都是浓重的锈味。 冰凉的金属抵着嘴唇,钳尖伸进嘴里,滑了一下钳住最尖的犬齿,发泄一样用力往外拔。她感觉到被固定着的脑袋颤抖起来,带血的唾液止不住往下滴。 僵持了一会儿,牙依旧没有被拔下来。欧米拉放下铁钳,又拿来一根铁质的长针一样的东西,贴着牙刺进牙龈里去,贴着牙根转了小半圈,然后重新用铁钳夹住牙,狠狠往外一拔。 被固定的脑袋猛地一动,约莫是痛到了极点,竟好像要弹起来一般。但皮带死死勒着脖子和额头,于是他所有的挣扎,也不过是小幅度地仰了下头。 带血的牙被铁钳夹着耀武扬威地晃了一下,欧米拉将那颗牙随意往身后一丢,又用长针重新刺进另一颗牙的牙龈里,边动作边说: “我真不明白,你也知道精神系能力者读取记忆只是时间问题。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总是能读到的,也就是差点时间,又有什么不同?” 女巫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也是高阶精神能力者更为珍贵的原因之一。就算被刑讯者的意志再坚韧,只要他本身并无精神系的能力,精神阈值顶多也只是比普通人高一点。 而只要让精神系能力者链接上精神,一次又一次的消磨中,他们最后总是能“看”到被链接者的一切秘密的。 实际上,她也有些好奇—— 如果里奇真读取到了斯多姆记忆里那些东西,就算欧米拉那两年因为在与新能力的磨合而无法露面,里奇也不应该放走到嘴的肥rou。 可那两年里奇格外安分,难道他们……没有读到? …… 女巫很快知道了答案。 在第二次见到里奇的精神系能力者前,他弄瞎了自己。 因为没了牙,手和脚也被彻彻底底废掉了,大约觉得一个没有牙齿又不能动弹的人做不了什么,负责看守的人松懈了点。在被拔光牙齿的当晚,他只是被捆起四肢丢到牢房里,等着精神系能力者第二天来。 然后,他用固定他的铁架上,用来钉穿他脚的钉子,刺瞎了眼睛。 冰冷的长钉穿透眼球时,就算共感降到了最低,女巫的头皮也发麻起来,但这具身体的主人居然没有叫出声来。凝胶状物从眼眶流下,因剧痛想闭合的眼皮挂在扎入眼球的钉子上,他竟然还能撑着一声不吭蠕动身体让钉子拔出来,再把另一只仅剩的眼睛凑过去扎穿弄瞎。 因为动作很小,除了眼球被扎穿外也没发出什么别的声响,直到第二天上午打盹的看守才发现。她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急急的脚步,然后是欧米拉暴怒的骂声。 鞋跟踩在他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手上,狠狠剁了几脚,又还是不够解气,飞起一脚将他的脑袋踢的偏过去。他呕出几口血来,肿起的脸上竟然露出个笑来。 女巫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笑,但想来应该是极度嘲讽的,因为她能感到,脑袋又被恶狠狠踹了几脚。 欧米拉现在该是什么表情呢?她想。 但她看不到了。 好黑啊,他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