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耿耿此心,悠悠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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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耿此心,悠悠黄泉。 今日天气还算和煦,秋阳暖人,晌午迟些时候,参商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抱着大大小小许多盒子、匣子往四房去了。 文泽已得着信,收拾好在正厅候着。参商卡着时辰进来,先给文泽问了安。文泽含笑回礼请他落座。 参商不敢坐,恭敬揖首道:“侄儿来向四叔赔罪。前头月节侄儿没有分寸,害蕴儿伤着,为此特来向四叔、四婶告罪。”说着深深长揖,“请四叔原宥。” 文泽看着面前参商郑重模样,心底一叹,却不好带过得太轻易了。 “兄长既遣你来,亦是提点你‘亲亲尊尊’之道,你当好自揣摩。” “是。”参商恭敬答应。 “君子行则循理,然人之为人,无外一个情字。汝乃宗子,尽循理则寡情,纵私情则废理,左右之间颇费思量,凡事当三思,想兄长已提点过你。” “侄儿惭愧,思虑不周,椿庭已申斥过了。” 该说的说完了,文泽赶紧拉参商起身,“行了,起来罢,蕴儿早好得差不多了,倒惦记着要大哥哥再带她出去玩。” 四叔向来是温厚不肯生事的,参商暗觉抱歉,辛苦四叔陪演一场。 参商起身恭敬扶文泽落座,再问道:“蕴儿meimei大安了?听说前头脚腕子疼得落不了地。” 文泽一笑,“落不落地,要看玩意儿好不好玩、餐膳合不合口,再便是那日心绪如何。” 参商不禁轻笑,“那侄儿来着了。为给蕴儿meimei赔罪,侄儿往得月楼去了一趟。他家船点,捏花草的、捏鸟兽的,枣泥拉糕、定胜,我一样带了些。四叔、四婶也尝尝。”说着回头望望,小厮上前将点心玩物恭敬奉上。 “还有些玩意儿,侄儿给meimei带了一套傀儡,还有几只摩罗,记着meimei说还要个画美人儿的花灯,那日市面上没见,我又寻了一只来。” 文泽呷一口茶笑着摇头,“一堆人做了鹬蚌,原来蕴儿倒是渔翁。” 参商也笑了,“四叔这阵子身上可好?天愈发凉了,父亲、母亲都有些挂心。” 文泽笑笑,“劳家主、主母动问,鄙人一切都好。” “听父亲说三叔在南都遇着一位高人,妙手颇回得春光,待机会适当便延回家中为四叔请脉。” 两人说话间,后头出来一个有年纪的婆子,上前垂首道:“小姐听说大少爷来了,急着要给大少爷问安。” 两人相视一笑,文泽强绷住面孔,“你去问小姐,她要人抱着来,还是自己走着来?” 蕴儿是跳着来的。后头得着文泽话便知是许了,蕴儿也不要人抱,穿着一身红袄裙自己一蹦一跳往前头跑。跑到跟前猛站住了,叉着手给爹爹和大哥哥福一福,娇滴滴问个好。 文泽瞅她一眼,“今日囡囡的脚腕子不打算疼了?” 蕴儿脸一下子红了,跑近了贴着文泽将脸埋他怀中,抱怨着唤声“爹爹”,“人家还疼着呢,大哥哥来了人家强撑着走的。” “那便委屈meimei再受累尝尝这点心如何?是得月楼的。” 蕴儿惊喜,将头从文泽怀中抬起,羞怯怯望参商一回,再抬头望着爹爹。文泽低头瞅着蕴儿笑,“去罢,趁今日脚腕子还听使唤。” 蕴儿掀开糕点匣子尝过几样,又挑一只最香甜的跑来递在文泽手里。文泽含笑接了搁在碟儿里,蕴儿又去看盒子里的玩意儿。那美人灯做得极精致,蕴儿也不管现下是白天,赶着命人点亮来瞧,高兴得提着花灯转好几个圈,又跑到后头给沈氏瞧过,再跑回来,红着脸谢她的大哥哥。 “大哥哥下回还带蕴儿出去玩好不好?” 参商笑着摆手,“可不敢了,带meimei出去一趟给你大伯伯好一顿训,还买这么些东西,你哥哥钱袋子都空了。” 蕴儿急得跳脚,“钱没了让爹爹给哥哥,爹爹有钱!我去求大伯伯不要训哥哥!” 参商闻言笑向文泽,文泽轻笑摇头。 后几日平静无事,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过了六七,离出殡愈发近了。出过头七,夜间原已无需守灵,不过逢七烧纸而已。澄信父子长夜难眠,三人时常背着另两个夜里往灵堂去守着,其状凄凉,一言难尽。 再两日便要出殡,伴宿之夕前夜,澄信忽吩咐了众人今夜莫要靠近,说是时逢霜夜,靠近不吉。 三更过半,一抹幽影飘忽转入前院,踅入灵堂关了门。 纯仁揭下风兜、卸下斗篷,里头一身缟色。 他自个儿拣的柏木如今裁成巨大的棺材突兀眼前,里头是永张不得口、睁不开眼的丹歌。棺椁前立着她的牌位,上面是“瑀朝敕封宋门俞氏安人之灵位”。 “宋门俞氏”,同丹歌生前说的一样,丹歌说她便好将就了。纯仁惨声哼笑。从她生时,到她死后,多少人背后嚼尽舌头,“性yin”、“二夫”、“祸及常棣”,十数载风刀霜剑,他被父亲拿剑逼着改聘周氏,他的鹤儿飞蛾扑火地折在宋家深院……她怎能……她怎能! 他甚而怨鹤儿为何要来。她若不来,如今或许仍在谁家做个诰命夫人,自己偶一来访,还能望她一眼。可如今,世间再不能有鹤儿的影儿了,她的嗤笑、她的娇嗔、她在他怀里说的那些情话,再过两日,一切便要随这口巨大的棺材长埋地底、永归尘土。 灵堂上数支冷烛伶仃,一阵风过,烛火昏黄摇曳、烛泪涔涔,如泣如诉。仿佛都在怨他。 全是他害的。 是他害她情根深种,是他害她执念不放,是他害她缠绵病榻,是他害她受尽冷语,如今冰冷着身子孤零零躺在这阴森森巨大的棺材里,再将被尘土深埋、永劫不能再见。 纯仁望着灵位脑中空空荡荡无可自处。许久,他仿佛忽然记起,理理衣袖、将一抹素带缚在额前,插烛似的朝灵位拜下去。拜毕,纯仁恍惚惚跨过灵牌立在棺前将手抚上棺木。 ……只隔这层板啊。 里头便是丹歌了,只这一层。连柏木也似丹歌气味。 “你既为我而死,我又怎能忍痛独生?” 《夜祭》那句如今反复萦绕心头,月来无数次,纯仁恨不能揭开棺盖一瓶毒药灌下去躺在丹歌身畔再不要睁眼。 打从那日,父亲拿剑指着怒喝要自己死心,他生余何趣?纯仁哭出来,喉音低哑如野兽哀鸣,他身子依着棺木渐渐滑落地上,头倚上棺板,仿佛就同丹歌隔板相依,痛哭失声。 澄信守在门外,倚着画栋含泪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里头断续传来几句吟咏,细听来,模糊是: “睹秋蟾则思轻云之闭月,望霜天则忆流风之回雪……梦断阳台,愧瑶姬之独悲;曲停牡丹,惭柳生之掘冢……” “……负灵修之称,驾倥偬而迟归;悔放翁之愆,纵谗妒以折兰……庭前嗅梅,笑影犹在目前;病榻悲音,盟誓长在心间。耿耿此心,悠悠黄泉。独雁失翅,千山只影。芳灵不泯,怜孤生而入梦,夜台有知,待残生以同行……” 澄信听得肠断,屋顶昭江哭得透不过气,柳官儿紧紧拉着他手,心上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