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父母爱情

    蒋少筠六岁那年，陡然成了个大胆的小孩，在家中已经待不住了，非要哥哥领她到长江岸玩。蒋远堂怕挨罚，自然不肯。蒋少筠不放弃，一直绕在蒋远堂跟前磨人，不间歇地念叨此事，叫蒋远堂每日起床声都是她。一连二十天，折磨得蒋远堂头大，拗不过她，趁大人访友的机会，偷偷背着小妹溜出了家。

    太阳高悬在头顶，照出了日晕，江边吹来的风热烘烘的，没一点水汽。这个天是容易中暑的，林孟之想劝着换个地方，但蒋远堂背后的小姑娘不依，生气地哼了他一声，将头扭到了另一侧，林孟之只得噤声。

    十五六的少年玩性大，将小妹安置在岸边，蒋远堂仔细叮嘱了两句，不让她下水的话，就与林孟之脱了上衣，一头扎进了翻滚的江水中。

    入水后，回头瞧几眼小姑娘，见蒋少筠不吵不闹，乖乖坐在树下，蒋远堂慢慢松了神经，抹了把脸上的水，感受到腰身有鳞片蹭过，将注意力集中粘在了水里。

    蒋少筠现在的年纪，懂得多了，远不如前两年好哄，有时会突来的大胆，按自己主意行事。树荫下说不上多凉快，离江距离倒很远，她平日太少出门玩了，想多看看哥哥们是怎么逮大鱼，起身踩着石沙滩，准备自己过到更近点的地方去。

    八月的天气似火炉，人出了阴凉地像被火烧。蒋少筠热出一身汗，嫩生生的粉脸蛋晒成了绯色。鞋在过石沙滩时，早浸湿，现在鞋底打滑得很。她拽了拽江河水心大石的侧边杂草，觉着很牢固，打算借力爬到石顶上去。蒋少筠没发育，体轻、力气小，自不清楚普通的杂草是受不住人的重量。

    等她明白，是脚滑踩空，手握半截草，扑通一声，落进两米深的急流段里。那股呛水的窒息，叫蒋少筠长大了也忘不了。濒死的痛感，让人在深水中扑腾个不停，可她不会凫水，是个旱鸭子，越扑腾人越往下。

    水下感受不到时间，肚子里装着呛咽下的水，力气逐渐从身上抽去，她无力地往下漂去。漂了多久，她不清楚。到有人扯着手臂，把她往上拉时，求生的本能才回来。

    恐慌中，小人比豆包还黏，紧紧圈住了救人的肩颈不放。蒋少筠不清楚十五岁的少年该多高多壮多勇敢，只晓得死死抱住身前的人，手臂不留缝隙地揽住，那远比哥哥要宽得多的肩。这是她在水中唯一的河岸，唯一可停靠的地方。

    浮上岸后，蒋少筠仍沉在恐惧中，全身湿透，在烈日下，小身板打着冷颤，眼里积满了将要滚出的泪，下巴挂着吐水时，口中带出的黏液。

    蒋远堂的反应永远慢一拍，他是乐乐呵呵，抓着大鱼尾巴爬上岸的。瞅见消失已久的林孟之，出现在岸边，他不觉得奇怪，只想赶紧向林孟之炫耀手上的货。

    十五岁的林孟之，已能轻松扛起上百斤的米袋，他很少看起来那么小心翼翼地施着力气，柔声安慰着人，“小妹莫哭，没事了，哥哥在。”。他怀里的蒋少筠是一副任谁看了都要心疼的模样，蒋远堂站在一旁傻呆呆地抱着鱼，大鱼的猛地从怀里向上弹起，一尾巴扇在了蒋远堂的脸上，人懵懵的，溅了一脸水珠。

    蒋远堂猛吸了口气，终于缓过神，心里生了后怕，拉着林孟之往家赶。许是由于精疲力尽，路上蒋少筠在林孟之怀里睡着了，人交给奶妈换了衣裳，睡得很熟，看似是没事了。

    蒋远堂走出屋，垂着头，挨着林孟之在亭台的石阶上坐下，手撑起下颌，思索着如何跟父亲认错。俩半大小伙都默着，脸上露着悔意，类似的场景没在府上见过，看得旁人疑惑。

    到戌时，蒋父蒋母还未回，屋里睡着的人起了病症，全身guntang，人烧得嘴里开始冒胡话。守在床前的奶妈，朝外大声唤着蒋远堂，让他赶紧去请医。林孟之拉住慌忙要走的人，从裤兜掏出个钱袋，扔到了蒋远堂怀里。蒋远堂低头看了一眼，道了声谢，头不回地往外奔。

    也是巧，蒋远堂领着医师往家带时，遇见蒋父蒋母下黄包车，几人在正门口碰了头，蒋父扶着夫人的手，看着蒋远堂身后，挎着个药箱的老头愣了神，未来得及问清，先邀着老医师一道进了门。

    老医师是南都出名的中医，掐着胡子，摸了脉，手抖着握紧笔，写了个方子递给蒋父，讲着要立马给蒋少筠退烧，不然再拖小姑娘要烧坏脑子了。林孟之随蒋远堂一道把老医师送回，去药房取的药，回来后蹲在灶炉旁望火，药由奶妈端着出去了。蒋少筠被蒋母揽在胸前，黑乎乎地药，喂一勺噗半口，蒋父立在一旁，叫奶妈又去端来一碗。

    过了子时，等蒋少筠身上温度退下，蒋父才将他们喊到跟前问话。蒋父一贯是仪表稳重的，情绪很少波动，听完缘由，面色未改，单把蒋远堂撵到祠堂去罚跪了。但要跪多久，蒋父一字未说。

    蒋远堂揉了揉久未被罚的膝头，老实跪在了冷冰冰的青石砖上，在心里估摸着父亲看不出的怒气，等来了作陪的林孟之。

    蒋远堂晓得林孟之是个讲义气的，见他要来陪自己，嘴里瞬时说着不用，不晓得林孟之是后面在蒋父跟前，主动认下了另一半责任，没被罚也来了。

    林孟之忽地在一旁跪下，喊他走的话卡在蒋远堂喉间，蒋远堂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他。林孟之没解释，静着与蒋远堂一起跪到第二日辰时，由心软的蒋母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