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望气

    月泉淮带着两名义子，在显德府过完了新年。待到元宵节这一日，陆暗生商量着和岑伤出门看花灯，月泉淮见两人一阵折腾，也不去打扰。陆暗生刚踏出门槛，想了想又折返回来，道：“义父可要同去？今日街上定然很热闹。”

    “别扰了义父的清静。”岑伤见状连忙拽着陆暗生走了。

    街上人潮攒动，陆暗生提着盏鲤鱼灯，与岑伤左逛右逛，被挤到一处面具摊前。陆暗生眼尖，从摊上拿起一枚面具，笑着扣在岑伤脸上，“这个衬你。”

    岑伤抬手取下来，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枚白狐面具，面具的额角处挑出两抹嫣红的花枝，分外妩媚。

    岑伤面容秀美，生得雌雄莫辨，而这面具小巧秀气，一看便知是给女子准备的。岑伤心中微恼，不过倒也没真正动气，随手取了个更加别致的面具扣在陆暗生脸上。

    那面具乌黑，造型狰狞，附有獠牙，额生二角，系着红蓝二色绸带，正是一团恶鬼模样。

    世人往往将鬼魂想得丑陋，然则鬼魂一类本无相，人们将它想象成什么样子，它就会变成什么样。陆暗生虽不是鬼道之流，但从前同样没有rou身，自然是千变万化，随心所欲。他见岑伤这举动，没有丝毫恼怒之意，欣然接受了这副面具，将它正正好好戴在脸上。岑伤却是略觉别扭地将白狐面具戴上，又掀起一些，偏了个角度别在额前，露出大半张雪色的脸。

    付钱给面具摊老板后，两人继续顺着挂满花灯的长街逛下去。

    街角处，一个老道模样的人守着摊子，滔滔不绝忽悠着前来算命的一对小鸳鸯。不知他讲了什么，其中那女子脸上浮起红晕，倚靠着情郎羞涩一笑。后来又有几人上前，皆被摊主讲得头头是道。

    这摊主就是月泉淮那个成天没什么正形的徒弟樊秋子。陆暗生觉着有趣，就在旁边驻足围观，也不做声打扰。

    还是樊秋子发现了两人，他们前时也在玄道宫中见过，于是就招呼陆暗生与岑伤坐到摊前来。

    “来来，给你们也算算。”樊秋子热情道。

    陆暗生连忙推却：“我一向不信这些的。”只是对方实在兴致勃勃，陆暗生灵机一动，就把岑伤按到摊前座位上，笑吟吟道：“你给他看看。”

    樊秋子摆弄着他那一把竹签，盘算着一会要怎么戏弄他师父的这个便宜儿子。看到岑伤抽的竹签后，故作震惊道：“此子命中有大劫啊！”紧接着就是一段东扯西扯的话，要岑伤买他画的平安符。

    陆暗生见此情景甚是无语，知道樊秋子于此道上没什么天赋，真的只是为了乐趣出来招摇撞骗的。

    但当他将目光转移到岑伤身上时，到底还是微微一滞。

    修仙之士都知道慎用望气之术，陆暗生虽然是魔修，也深知其中忌讳，轻易不会为人推衍。轮回谷的秘法中有一门推衍之术甚为玄妙，名为太虚清眸，练成后一眼可窥万载光阴。樊秋子或许只是误打误撞，但陆暗生在这一刻真的发现了什么。在他动用此功法的同时，眼底晕起一抹蓝色，一瞬间右眼中仿若碧海滔天，这片刻里看到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眼中神光收起，樊秋子与岑伤都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陆暗生隐去眼底的复杂之色，将几枚铜钱放在摊子上，正要强行打断那对话，带岑伤离开，就瞧见远处一抹海棠色的单影，却是月泉淮扮作寻常少年，出来寻他们了。

    原来，月泉淮虽然面上拒绝，但等两人出门后，还是换上常服跟了出来，恰巧看到樊秋子推销符箓的那一幕，无言走到摊前。樊秋子立刻吓得喊了声师尊，不免有些许尴尬。

    岑伤见到来人，有些惊讶，但亦十分欣喜。

    陆暗生却陷入了一瞬间的迟滞，刚才看到的景象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既然岑伤的未来在不同的时空中出现岔路，那么月泉淮的命数分野是在哪一刻？

    月泉淮的身影即将融入前方喧嚣中，陆暗生不再犹豫，右眼中再次闪过碧色华光。四时之景流转，血与杀戮开出猩红之花，千帆过后，高山之巅，迦楼罗炼狱的阴影笼罩人间……金色羽翼于火焰中燃烧，孤傲的灵魂化作一抹光，穿破穹顶飞过山河，迎着日光冲天而上。

    ……原来如此，纵是焰尽魂归，亦可作羽化之象。

    至于天道除魔……那便让众生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魔！

    月泉淮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的街道上，路都走不稳的幼童正拖着鼻涕要父母买糖人，活泼的少女结伴挑选花灯，货郎负着担子穿行于街巷……他只觉一切似熟悉又似陌生。

    年少时的一幕幕浮上心头，疼他护他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围在周围叽叽喳喳有些聒噪的月泉宗弟子们，还有月泉家世代生活了数百年的平壤城……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置身于这样富有烟火气的场景中了呢？

    他行步缓缓地目睹这一切，心中却渐渐地再无波动。从他年少时踏上仙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与常人的生活渐行渐远了。

    每一次修为上的进境，都让他剥去一层过去的自己。

    曾经的血与仇恨、爱与温情是他前进的动力，但却不会成为他的牵绊，为了追寻武道尽头那个最终的永恒，他或许会放弃现世所拥有的一切。

    他不经意地回头，发现岑伤和陆暗生还紧紧跟在身后。

    “义父？”岑伤试探问着。

    “回府。”

    国师府中，岑伤跟随月泉淮进入卧房，陆暗生感知着那边的一举一动，又回忆起先前动用瞳术时见到的种种画面。

    人的情感当真奇妙。

    那么，他就来轻轻推上一把。

    陆暗生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出禁制，屏蔽灵力与魔气波动，一杆通体黑红、寸许长的缩小版幡旗出现掌中。此物名为血灵冥魂幡，是身体原主所留之物，其上附有数万生魂，皆是亡于原主剑下的妖兽与魔兽，在被幡旗收服后禁锢其中，只在对战时才会短暂将其放出驱使。

    收起这杆缠绕着万千怨气的幡旗，他自胸口处将一枚湖蓝色的珠子牵引而出，这枚洞天法宝平时藏于他的法身之中。手上运起黑白双色灵气，宝珠现出微微亮光，下一刻，一道白色光门开在他身前位置。这道光门是两处空间的连接点，根据法宝主人的意愿，入口可以连接到小世界的任何位置。不过，当主人身处洞天法宝之内时，入口是无法关闭的。陆暗生一个闪身，进入其容纳的小世界中。

    当初他接手此枚法宝时没有多作留意，后来细细探寻才发现其中隐藏的奥妙。

    初入洞天时，面前是一片无尽的大海，海面上空按照五行属性排布着五座浮空巨岛，四周又环绕着三十六座小岛，形成一个巧妙的法阵，共同守护着下方中心海域。

    自众岛环绕的中心海域俯冲而下，下潜九千里至海渊，就会遇到一片由阴阳二气组成的灵气乱流。唯有以阴阳轮回决中的基础功法为依据，才能辨寻出正确的路线，穿越乱流，天地倒转，进入洞天秘地。不过，与其称其为秘地，不如说是一片奇异天空。

    这秘地是洞天的核心，由彩光流转的无尽云海组成，云海下方是向上飞腾的灵气波流，即便将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放到这里，也可以没有负担地被托举于云海之上。云海中藏有一枚巨型圆月，实则是由太阴之气凝聚而成的灵气集合。

    此洞天之中：陆悬于空，天在海下，时气流转，生生不息。

    作为灵元与法宝绑定的洞天主人，可以直接将入口连接到云海之上。每当夜深无事之时，陆暗生都会回到云海之上推演功法。他当初得到的阴阳轮回诀并不能直接看到全篇。轮回谷一脉为了防止弟子提前跨境界参悟功法出现差池，对于功法设下了多重禁制，只有将前一个阶段彻底领悟，才能看到下一个境界的功法。

    重修一回，他从筑基期的基础法门细细领悟，如今已将原身掌握的炼虚期功法融会贯通。此前庭院中梨树枯死，是他用化灵衍生的手段，将另一棵梨树的生命之力续接给它。草木之流可用此法，走兽飞禽亦可如此，荣枯轮回，尽在掌间，这便是太阳焚煌诀与太阴玄沧诀共同作用下产生的妙用。人界的某些功法相配合，亦可形成类似的效果，只不过，他的“义父”眼下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融合之法。有些东西，那人迟早会领悟，只需要一个契机……陆暗生欣赏着那人的成长和对天道的不服输，他也在守着月亮。

    青年飘飞于云海之上，牵引着浮空巨岛间千丝万缕的灵气联线，为中心位置细细地织起一张灵气巨网。

    他会为那轮月亮排除一切后顾之忧，看那人真正地冲破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