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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与钢笔

    我回来了。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音。寂静浇灭了太宰去卧室看看的欲望,他走进了玄关一侧的盥洗室内,将身上被海水浸透又干得硬邦邦的衣服从里到外地脱下来揉作一团扔进洗衣机,打开浴室门,站在花洒底下。

    热水也没有呢。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淋在摊开的手掌上的水还是像漫过头顶的海水一样冰冷。嗨,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啊。太宰苦涩地叹了口气。以后还是不要选择入水自杀了,一旦失败会面临很多麻烦,比如需要马上补办被海水冲走的证件、重新配钥匙和手机。就像游戏失败后的重启一样,必要却无聊得很。

    连手机存储卡也丢了。只有这件事有点可惜。那里面可是存有和织田作的第一张合照呢。值得珍惜的回忆,也在随着爱一点一点消亡吧。

    作为歌舞伎町最出名的牛郎店PORT的前首席cast,曾经独揽店内70%营业额的Top1,太宰目前的生活显得十分平淡而简朴——平淡得有些死寂。和织田作之助合住着1DK的公寓,工作日到福泽店长的万事屋上班,周六周日还兼职ETERNA公司的租赁男友。太宰不是个有着世俗事业心的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态度加上不太光彩的男公关从业经历,想要拥有一份拿得上台面的工作,也只有在万事屋这种地方才能收获最大程度的宽容,而代价就是薪水少得可怜——即使如此,被万事屋内的同僚们公认为是下一任店主的国木田独步仍然每天都在抱怨“再不努力委托信箱的灰尘都要满了”。

    比起这个,周末的兼职才是太宰收入的主要来源。做男公关时太宰的客户体验毁誉参半,有人说他业务能力一流,相貌和话术都无可指摘;也有人说他品德败坏,全靠挑唆客人争风吃醋才走到那个位置,甚至还有传言称他违背禁令私自与不谙世事的客人上床,以便更好地拴住他们——这当然是恶意中伤。店员与客人的本番行为会令店长面临高额罚款暂且不提,作为名义监护人的森鸥外也会不允许当时尚是未成年人的太宰做出这种有损他名誉的事。但不可否认的是,太宰总是有办法让指名过他的客人如同上瘾一般深陷其中,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掏出钱包。他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或者带刺的玫瑰——尽管如此,照片刚被挂到租赁网站,针对他指名表就排到了半年之后。

    毕竟总有人想要劈开荆棘,到达他幽暗的心之宫殿深处。越是这样飘忽不定的存在,越能勾起人类的欲望。

    但如今的太宰已经不再是玩弄人心的年纪,面对那些逾越了界限的探索,他从不避讳提及——抱歉,我已经有恋人了哦。最开始他在客人面前炫耀似的这么强调了两三回,很快遭了投诉。于是干脆每个周末都明晃晃地戴着情侣戒指上工。

    太宰不知道这算不算欺骗,就像他并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话语形容他和织田作之助的关系一样。但那对戒指的另一只确确实实戴在织田手上。只是在太宰拉着他的手为他戴上的时候,他仅仅叫了叫太宰的名字,像有几分怜惜地叹了口气,将太宰的行为衬托得很执拗。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太宰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犹豫要不要把它取下来。因为买来时间太久又缺乏保养,上面用花体字刻制的“S.Oda”字样已经氧化变黑。想必另一只也是吧。

    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珠宝店,为自己和织田作挑选作为友人的最后一份礼物,如何对着售货员说出那个准备刻在上面的名字,又是如何翘了班坐在高脚凳上等着这份特殊的礼物被加工好……那样的心情,已经远去很久了。

    绝不对客人撒谎,拒绝说出带有擦边球色彩的暧昧话语,对排名没有兴趣,抚养着孤儿的落魄小说家织田作之助,是所有店员里最奇怪的一个。在店里被人呼来喝去,营业额每月都是倒数,要不是有几位业绩更差的吊车尾给他兜底,恐怕得天天跪着擦地板吧。

    太宰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织田入职后的第三个月,太宰又一次发现织田作之助在月底清算营业额之前运气很好地碰上一位为他开大单的顾客。很心机嘛,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太宰托着腮坐在吧台正中的位置,看着织田作之助送走客人,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一颠一颠地上下晃着。他观察过很多次,不出意外的话,织田会在攒够刚好不被森先生惩罚的营业额之后点一杯最便宜的蒸馏酒,一整晚坐在角落里,观察纸醉金迷的人们,直到午夜收工。于是他在织田从自己背后走过时叫住了他。

    “又找到冤大头了吗?”一声轻浮而带有挑衅意味的揶揄。

    “今天运气好而已。”织田没有否认。

    “蒸馏酒一杯。”太宰举起酒杯对前台说。“我也开一瓶库克香槟,记在你的账上,你就把跟他说了什么告诉我。偶尔也要在同行身上汲取经验呐。”

    织田很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像在说“我干嘛对同行这么严防死守”,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坐在了太宰身边的位置上。

    “不需要那个。我跟他打牌,说好输掉的人要请酒。”

    “哈啊?店里不允许赌博的吧?”

    “不是赌博,最多算打赌。即使和朋友打牌,也会随便赌点什么的吧,作为激发胜负欲和增加乐趣的方式。”

    “说得很像那么回事。这么说,才不过两个小时,你就和他是朋友喽?”

    “倒也没到那份上,毕竟才第一次见。但是不排除那种可能,是再次碰到会约一杯的人。”

    “但总之困扰,就像朋友到店里帮衬,自己却想不到有什么可回报的。这种事一个月做一次也就够了。”

    “抱歉,我说多了。”太宰安静地托腮看着他,手肘支在吧台上,腰部一扭一扭地带着高脚转椅小幅度地转动。少年黑洞般的眼睛,像是将他的话语从胸膛中吸了出来,令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地对目前的工作不满的言论。织田赶紧就此打住。

    “不,我不讨厌哦。”太宰换了个姿势,“但是,明明自己也有着严防死守的阵地,刚才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不说谎话的人,不见得有想象中那么真诚哦。”

    由于男公关并不是很光彩的职业,将男公关作为毕生事业的人除外,大部分的兼职或短期正式员工都有着另一重拿得出手的职业身份,所以在这一行的从业者内部形成了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则,就是不要好奇别人的私生活。实际上,能在同行中交到朋友的人少之又少,他们就像是掌握了你上学时全部黑历史的同学一样,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明明厌恶着欺骗却不得不踏足进来分一杯羹的人,通常是存在经济上的难言之隐吧——就像这位吊车尾先生一样。

    “啊,你说得对。这样看来首席cast也未必时刻都在好好营业呢。在帮森先生盯吊车尾员工的梢吗。”织田不动声色地回敬了一下。这少年笑眯眯地说出了相当诛心的话,是想迫使我说出加入的原因吗,不愧是首席cast的水准。

    “诶?不要把我当成那种恶劣家伙的同类啊!”太宰上下挥舞着胳膊,嘟囔道:“哪里看出我乐意给他干活了。”

    “那么,回归之前的方案,我来做你的客人,你陪我打牌,我输了开香槟,你输了就回答问题。”

    “真是执拗。但是在我这里秘密不能用钱买,所以互相提问题如何。”很可爱呢。这不是很可爱吗。织田都有点怀疑那些传言是不是他的竞争对手散布的了。这样的少年即使告诉他也没关系的吧。

    “诶……?看你那样,还以为你打牌很厉害呢,这种程度以后还是不要随随便便跟人打赌开库克香槟了啊……什么?因为喜欢孩子的富有远亲意外过世,所以突然多了五个要抚养的孤儿这种事,是现实中可以发生的吗!既然如此至少应该狠狠地敲一笔遗产吧!世界上哪有你这种笨蛋啊织田作。”太宰夸张地叫着,新取的昵称喊过两三次已经很顺口了。

    织田作摇了摇头。“我不是喜欢纠纷的人,再说是在葬礼上偶然听到他的子女准备把孩子们送去孤儿院,才主动提出想要接管的。想着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吧……现在不是有办法了吗。”

    “薪水是一方面,PORT这样比较大的店铺与附近的托儿所有着合作,如果有需要送孩子们过去,可以报销一半的费用。另外上班时间也很友好,不会影响……真正想做的事情。”说到这里织田作停了下来,低头笑了笑,似乎有几分羞涩的样子。

    “‘明面的职业’吗。”来到了相当难于启齿的地方呢。太宰很刻意地抿了一口酒,把手上的牌摊开,“这局你赢。”

    “太宰这个年纪应该是学生吧。”织田作自然地转了话题。

    “现在的功课还没有到必须去学校的地步。最后一周翻一翻课本直接考试就好。主要还是森先生压榨人家。”

    “说得也是,太宰那么聪明,跟同龄人待在一起会很焦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很自然的事实,看着别人在自己轻松想明白的问题上挣扎,很难不怀疑一些事情。”

    “不是问你那个啊喂,到底是怎么把‘觉得同龄人很蠢’说得那么委婉的……”

    “有吗?”

    “……”

    “‘明面的职业’,下次再告诉你。”杯盏交错直到打烊的音乐响起,“下次?”太宰眼神迷离地笑了:“难得地遇上一个说着傻话的人。拿那种东西来邀约可没什么吸引力。只不过是一时无聊的消遣,我对人的好奇心还没到那份上。”鸢色眼睛里的阴沉像雾气一样浮了上来。

    很喜欢说些让人很难堪的话啊。“这样。那就当作是出于我的好奇心做的交换。果然还是不行的话,可以拜托你装装样子吗。”织田挠了挠耳朵,“毕竟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秘密,我的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诶?”

    “因为太宰很可爱。”织田站起身,做出准备走的姿势,背对着他。“是让我这种人想要续杯的那种,原因下次再告诉你。”

    “又来了。”如果织田这时回过头,会发现太宰的脸红彤彤的。“没有得逞哦,那个我已经猜到了。等着吧,下次就把你的余裕消除掉。”

    一周后的某晚,太宰被客人揽在怀里,举着香槟从织田作身边走过,像情报贩子接头那般,在他裤口袋里塞了一样长条形的东西。那是一支价值两万日元左右Parker钢笔,很实用的款式,以织田目前的薪水是咬咬牙可以买下的价格。

    揭开精致的皮质盒子,夹层里有一张字条:“祝早遇伯乐。”

    得逞了吧,得逞了呢。那支钢笔成了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作为友人的开始。当天他们唯一一次完成营业额后没有坐在一起喝酒,而是默契地避开了对方悄悄离开了。毕竟怀揣着过于喜悦和紧张的心情,是没办法好好聊天的。

    “因为那种审视的目光是作家独有的吧。”太宰后来解释说,“风俗店里有着这座城市的一切人情世故,虽然是与明面上的生活隔绝的存在,却是为那个现实中最真实的欲望而生的,在本能中迷乱的世界。”

    “‘续杯’的原因是——你想要观察我。”

    ——真聪明啊。织田想。

    那支携着祝福的钢笔带来了好运,织田一次次寄出的书稿在不久之后终于遇上了合适的杂志社,只是半月一收的发稿速度让人有些难以应付,织田于是将PORT的工作转为了兼职。随着年岁增长逐渐褪去青涩的太宰业绩越来越好,森先生似乎对他寄予厚望,大有在他长大到脱离控制之前将人榨干价值的意思。不仅上班时间延长,连经营社交账号这种事也成了太宰的业务范围。

    忙碌的太宰,忙碌的织田作,在各自的忙碌中等待着关系更近一步的契机。但是相比于作为友人的两年时光,本应由戒指开启的伴侣日常却迟迟没有到来。落魄作家洁身自好的生活被不速之客逼停,达摩克利斯之剑从踏入欲望之池起已悬于头上,终于在织田离开的前一刻落了下来。